理发店门口，王大爷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打着盹儿，那只橘猫就躺在他的腿上，被摸得舒服地闭着眼睛，嘴里发出舒服的咕嘟咕嘟的声音，像一个即将被烧开的水壶，一段时间没见，这只猫越来越肥了，吃百家饭的猫，多么幸福。
余华南没有打招呼，轻轻开了自己的店门，进去后又把门从里面掩上。他打开装药的塑料口袋，抓起药看也没看就倒进嘴巴，一仰头也没有就水生生吞下去了，味道并不好。
身上似乎还有那种味道，他想洗澡。
还是那个昏暗狭窄的地方，没有热水。
余华南脱掉衣服，把那衣服丢到地上，拿起挂在墙上的塑胶软管，水开到最大，浇在自己身上，背后细密的伤口，碰到冷水的刺激，更痛了，但余华南仿佛没感觉一样，他拿起挂在铁丝上的毛巾，搓在身上，僵硬的毛巾搓在身上像钢丝球擦过电饭锅底，留下一道道痕迹，泛着红，带着痛，手下的劲儿越来越大，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好皮，那道贯穿整个背部的伤口再次被他弄得血肉模糊。
似乎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暂时让他忘记心上的痛。
手下的劲越来越大，发红发痛的眼眶涌出泪水，混着冰冷的水流下。
换下来的衣服，上衣贴着后背的部分，染上了不少血迹，裤子裆部也有血迹，烦躁地把衣服塞进垃圾桶，转了个身，背对着垃圾桶，不再去看它，恶心。
在九月中旬的天气里，浑身冰凉，他终于赤脚扶着墙壁走出简易的淋浴间。
爬上了那张单人床，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，裹着被子，脑子晕乎乎的，像坐在回家的大巴车上，胃里阵阵翻腾，只是再也吐不出东西，脑袋眩晕，各种声音杂乱挤进他的脑袋，好不容易才睡去。
只是，睡得并不安稳，就算是在梦中，那种窒息的感觉、剧烈的疼痛像海边的浪花一样，一阵阵拍打在他身上，痛得他无意识蜷缩成一个虾米，蜷缩在一起，寒气从四面八方拥过来，新买的被子也不能带给他温暖，浑身颤抖，被窝中的眉头紧紧蹙成一个纠结的川字。
“砰砰砰”。
外面的敲门声把床上的人从不安的睡梦中拉起来，但是他现在浑身都痛，一点也不想起床开门，脑子也黏黏糊糊的，现在，王大发已经走了，谁还会来敲响自己的店门儿，除了要债的，但已经还完了。
还有谁？
敲门的人似乎很有耐心，一遍又一遍。
敲吧敲吧，有种你把我砍死，一了百了，余华南几乎自暴自弃地想。
敲门声又响了几次，又归于沉寂，很快，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传出一个声音：“我知道你在，你给我开门。”
余华南艰难地伸出手，勾过电话，把手机充上电，过了几分钟重新开机，刚开机电话就打进来了，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，犹豫了几秒，闭上眼睛，任凭呜呜呜的声音继续，不知道怎么面对他，那就视而不见吧，床上的人拉过被子蒙住脑袋。
“我知道你在里面，余华南。”
一个熟悉又不想面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，余华南睁开眼，半天才终于转动了一下，很快，那人的声音又响起来——
“余华南，开门儿……”
想起来了，他说过的，这电话手表有定位功能，怪不得他笃定自己在这里。
余华南舔了一下嘴唇，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字音：“喂。”这声音从他嗓子出来的时候，他自己都愣住了，公鸭一般的声音，真的是自己的么？
那晚，依稀之间还记得，到后面他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，只能仰头张开嘴像一条缺水的鱼一样发出无声的呐喊，他想爬开逃离，只是又被人拽着脚腕拖回去了，他想看看身上的恶魔是谁，但是那人蒙住了他的眼睛，最后整个人陷入昏暗，从头到尾，他都不知道那个人的样子。
“开门。”叩门声还在继续。
“嗯，来了。”
从那天中午就没吃饭，昨晚又吐了，接着又发生那样的事，现在又到晚上了，胃里空空，胃里除了药什么都没有。挂断电话，余华南努力支起上半身，现在他浑身软绵绵，攒了点力气，翻身下床趿着拖鞋，从床底拉出一个塑料收纳箱，借着微弱的天光掏出两件长袖衣服套在身上，遮住胳膊上的指痕和划痕。
门开了，门外那张脸写满了担忧还有——心痛、懊悔和自责，情绪太多，多得让人看不懂。
在来之前，陆青程完全没想到开门看到的是这样一张脸，脸色发白，眼底乌青，嘴唇还结着轻痂，“许慎之那家伙说看到你……脸色，看起来很不好，我就过来看看。”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。
“有点感冒，不舒服。”余华南站在门口，为自己沙哑的嗓子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。
人倚靠在门框边，让人有种错觉，要是没有这门框，他或许就会像没有骨架支撑的皮囊滑下去，现在的他整个人隐藏在门内的阴影处，显然没打算让门口的人进来，“陆医生，你这个大忙人，今天不用上班么？”
陆青程往前跨了一小步，抬起手，他的影子也动了一下，只是手才刚抬起来，里面的人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步，注意到他的反应，陆青程重新拉开两人的距离，站回原来的位置，他明显感觉到里面的人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了，重新开口：“下班了，几天没看到你人，你……没事吧？”
“没事，你现在人也看到了，我想请两天假，休息两天就回去，这几天要麻烦你自己点外卖。”说着，余华南就要关门，但被一只手大力卡在门框，余华南仰起头，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，声音不由得颤抖着拔高，“你干嘛？”
看着面前的人，嗓音沙哑，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红晕，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，似乎站在这里和他说话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，陆青程用手撑住木板门，不让他关上，命令道：“去医院。”
“不去，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“走，去……”他话还没说完，就看到屋内的人像耗尽所有电量，直愣愣往后倒去，陆青程眼疾手快一只手捞住了他的腰，一只手抓住门框，两人才没有和大地亲密接触。
像躺在云朵里，很柔软，有风吹过他的皮肤，带起一阵酥麻，连痛苦都减轻不少，风带起羽毛轻轻抚摸着他的皮肤，天上下的雨落在身上带来刺痛的感觉。
“你醒了？”
余华南眼睛慢慢聚焦，看到床边坐着的人，身上带着一层梦幻的光影，还在梦里么？这梦，真假，但还是继续下去吧。
“你发烧了，现在已经退下去，这两天要多休息。”陆青程把手里的药放到一边，托起余华南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，又伸手摸了摸余华南的额头，低语道：“烧退下去了，再休息两天就差不多了，年轻恢复得快，等你好一点再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。”
他说话的鼻息洒在余华南脸上，有点痒，他躺在陆青程的床上，很暖很软，如果是梦，那就再久一点吧，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梦了。
现实，太痛，这并不是梦，他躺在那张肖想过的床上，身上是他穿过的睡衣，整个空间都是他的气息，几天之前，这或许会是一个香甜的梦，只是现在，这里的美好只会提醒着他的不堪。
他不配，不配得到关心和爱护，这无端的温情像是一个巨大的探照灯，让他无处躲藏，所有的肮脏和罪孽都暴露于别人的视线。
“我……不去……医院。”久未开口，他的声音像是突然踩急刹的轮胎，在地面发出刺耳又难听的摩擦声，不想去医院，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，不想被人注视，想隐匿在人间，等时间把他染上灰尘，然后慢慢被埋葬，让厚厚的积灰成为他的坟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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